
2005年元月,我第五次徒步穿越可可西里,也是最后一次穿越可可西里。在这之前我沿着金沙江(长江上游),从云南经四川进入青海玉树三江源自然保护区,然后沿着通天河(金沙江上游)开始穿越可可西里。从玉树州州府结古镇出发,走一天就能够到达通天河大桥。离大桥不远处通天河下游河边的一块漆黑的大石头,就是传说中西游记里唐玄奘西天取经返回途中的晒经石。过了大桥就是三江源自然保护区纪念碑和三江源自然保护区通天河大桥自然保护站。我到保护站里向工作人员说明了我的来意和去向,他们很热情地给予了我帮助和支持,并在我的笔记本上留言加盖了保护站的公章。我在保护站里休息了一个晚上,继续沿着通天河一直往曲麻莱县方向走。
冬季的通天河河谷风光依然很美丽,由于地处青藏高原,水土流失比较严重,过度地放牧,已经形成了大面积的荒漠化。河谷里两岸牛羊成群,这一路对我威胁最大的就是牧人家养的成群的牧羊犬和藏獒,而且这一带是藏区产藏獒的主要地区之一。其中有一段路程是由当地好心的牧人老乡骑马护送着我经过的。曲麻莱县西边的大片区域都是属于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沿途还能看到野牦牛、蔵野驴、白唇鹿、藏羚羊、黄羊、黑颈鹤、大天鹅、金雕等野生动物。从色吾沟到青藏线上的不冻泉有近400多公里的路程,路上很难遇到人烟,还好这一路没有怎么下雪,路还算比较好走。其中,楚玛尔河段到不冻泉有近300公里的路上看不到一个人,见到最多的就是藏羚羊、黄羊、野牦牛和狼群等野兽。
在不冻泉到昆仑山口的途中(青藏公路段),我再次遇到了一伙匪徒。他们停车下来问了我的来历,然后私下嘀咕了一阵,就强行把我的背包从我身上取下来丢到车上,说是我必须要跟他们一起走。他们这样一来,我有些很着急,就问他们要把我带到那里去,他们不怎么搭理我,我又重复多问了几次,其中有一个圈脸胡大高个子大块头的人很凶恶地说:“再乱说话,乱问话,就杀了你”。然后恶狠狠的给我赏了一个大嘴巴子,并且从车上取出一副手铐,把我的双手从前面拷起来,押着我上了他们的吉普车。他们开着两辆北京吉普,一辆五十铃厢式货车,一共十一个人。车队顺着青藏公路向拉萨方向行驶了一段后,在七十二道班附近驶离公路,沿着楚玛尔河向西进入了戈壁荒漠里——可可西里深处。我坐在吉普车里颠来颠去,没有路标,全凭司机的驾驶经验行驶,判断路况。途中好几次车子被陷进浮沙、冰泽、盐碱地里,差点就搞成车毁人亡。他们都是青海人,有回族、撒拉族,东乡族,都是一群“阿呆”(在西北一带,对偷猎、盗猎、贩毒等等,亡命之徒的“尊称”),他们说话是青海方言(汉话),我还是能听得懂。
天快要黑的时候,我被带到了可可西里湖边。车停下以后,他们把我手上的手铐打开,让我跟着另外两个人一起去找柴(爬地柏),说是晚上就要在湖边过夜,天亮后接着还要往里面走。我知道在这里逃跑已经似乎是不可能的事了,我所处的位置已经远离青藏公路三百多公里以外的地方。况且他们还带有手枪、猎枪、冲锋枪等等,如果我不服从他们,就很有可能会死在他们的枪口下,所以我只能服从,听从于他们。我找了爬地柏背回来以后,又让我去湖边提水,接着烧水煮茶。湖水是微带咸味,属于咸水湖,但人还是可以喝的。我把水烧开了,给他们泡方便面,泡茶,他们也给了我二包方便面。吃了晚饭,他们又给我把手铐戴上,大家都分别蜷缩在汽车里,拿出被子、毛毯裹着睡觉。夜里可可西里湖的气温很低,而且还刮大风,气温在零下三十度到零下四十度左右,汽车每隔一个多小时就要发的一次,以防气温过低,人、车都长时间经受不了这样的低温环境的。
天亮以后,我和他们一起简单吃了一些东西,又继续赶路。车队先后经过饮马湖和太阳湖进入了昆仑山深处。我坐在车上,心里一直是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怕话说多了,说错了惹恼怒他们,又要挨一顿暴打,只能是胡思乱想,想想自己在他们手里最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傍晚的时候,车队到了终点站,位于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的鲸鱼湖。这里正是位于青、新、藏三省区的交界处。沿途还有几处“金窝子”(开采金矿的地方)和“玉窝子”(开采玉石的地方),干活的都是一些“阿呆”和维族人。大家下车以后,首先要做的事情是扎营搭帐篷。天气还算好,没有刮大风,沙尘暴。他们安排我从车上搬东西,我花了三个多小时,才把三辆车上的所有东西都搬到他们搭好的军用大帐篷里。晚饭是他们做的揪面片,这也是他们平时最常吃的面食。因为是高原地方,鲸鱼湖是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内最高的湖泊,海拔4700米左右,做饭都是用高压锅做,才能够做熟了。晚上他们每个人都是睡在行军床上,有厚厚的被褥,可是没有我的份,我只能是用方便面纸箱铺在地上打地铺。在这里我的九天噩梦般的生活才算是刚刚开始。
他们做事一向很谨慎,为了防止我逃跑或者另有企图,对他们的安全不利,每天晚上还是依旧在他们休息时,要给我拷上手铐。并且还在帐篷门口的冻土地上打钉一根钢钎,再用铁链把我手上的手铐连接在一起,就像一只看门狗一样让我睡在帐篷门口的地方。二条薄薄的军用被子铺一半盖一半,当时我自己的防潮垫和睡袋都“贡献”给了老大用。
当晚老大召集开会,安排工作:有四个枪手负责猎杀藏羚羊的行动(由老大带头),四个剥皮师傅,二个司机兼装卸工,一个做饭师傅。我被安排的是勤杂工,主要是做一些杂务,晾晒藏羚羊皮,砍柴,背水,洗衣服等等,以及给厨师打下手。厨师也是直接管理我,看护我的人。他们看护我看的很严,甚至根本就不拿我当人看,厨师也有一把手枪,主要是用于针对我的。如果我有任何对他们不利的举动,或者是不服从他们的安排,厨师就会先解决了我。有时候,他们谈事情的时候,我不能在一边听,更不能插话,只能听从,服从他们,不停地干活,否则就要挨一顿皮带的暴打。
第二天,老大带着其他人出去猎杀藏羚羊,我和厨师留在基地。我首先要做的事情是把他们睡觉的铺盖叠好,打扫卫生,背水,烧水洗碗,洗他们的脏衣服,然后到附近的山坡上砍柴(爬地柏),背回来以后再劈开晒干,一点一点储存起来,这就是我接下来在这里九天的主要工作。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老大他们打猎回来了,我正在帮厨师洗菜,烧火做饭。他们叫我把车厢里带来的藏羚羊皮搬到帐篷里,以防止血腥味引来狼群、棕熊等野兽把他们打来的藏羚羊皮给吃了。我把捆好的藏羚羊皮一捆一捆地抬回到帐篷里,还要堆放好,在高海拔的地方干活是比较累人的。每一捆藏羚羊皮三十多张,至少有七八十斤重,总共七大捆,大概有近三百张左右。我把藏羚羊皮全部搬完,早已经累的上气接不上下气,可是就在我还没有来得及休息时,就又挨了一顿拳打脚踢和皮带的暴打。挨完暴打以后,我才明白被挨打的原因是:在他们回来之前,我没有提前给他们烧好洗脸水。其实,这是他们想让我明白自己的处境和身份,教训我要乖乖地听他们的话,死心塌地的为他们做事情。后来,接下来的几天我都要随时受到他们的拳打脚踢和皮带的伺候。
晚饭过后,我要给他们烧水煮茶,他们开始喝酒打牌,睡觉前还要给他们烧洗脚水。照明用的是太阳能发电,可以听音乐,一般放的都是一些青海花儿本地音乐。夜里因为帐篷外面天气太冷,有一个塑料桶放在我睡觉的旁边,他们拉屎撒尿都是在这个塑料桶里,每天早上倒屎尿,洗刷尿桶也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之一。
我睡觉的地方,每天晚上有冷风从帐篷门缝里不停地吹进来,零下三四十度的低温,铺盖又是太单薄了,冻的实在是难以入睡。手脚都冻伤了,冻麻木了,牙齿不停地上下打颤,但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怕吵醒了他们,后果必然又是要挨一顿暴打,只能忍受。更糟糕的事情是:冰冷的手铐和铁链使我真的很绝望,很害怕,常常想到的是我的生命很有可能随时会在这里结束。每天晚上都有一种临近死亡的感觉包围着我,没有任何多余的挣扎和反抗,很绝望,很无助。感觉自己早已经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不停地干活,行尸走肉般的活在地狱里。如果不小心激怒了他们,或者是挣扎和反抗,他们随时会杀死我,所以我必须想方设法先要活下去。我不停地,很勤快地干活,装作很乐意很情愿的样子,尽最大可能地,很小心地讨好他们,伺候好他们,让他们觉得我对他们还是很有用。每一天我的目标就是为了能够活着。每天我把他们打来的藏羚羊皮从帐篷里搬进搬出,不停地晒,直到晒干为止,一般风吹日晒三四天就差不多晒干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不停的很勤快地干活,尽力争取把每一件事情做的最好,慢慢赢得了他们对我的信任,每天也不再暴打教训我了。天不绝人,机会终于来了。第十天,其他人出去打猎,老大没有出去,要我给他和厨师烧水洗澡,我给他们俩搓澡,洗完澡以后,厨师做了几个菜和老大喝酒,我洗完他们换下的脏衣服,接着晒藏羚羊皮,劈柴,背水等等。老大他们俩酒喝的差不多了,叫我不要干活,陪他们俩来喝酒。他们喝的是一斤装,40多度的青海互助大曲,我一边给他们俩敬酒,一边还要给他们俩唱敬酒歌,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我们三个人喝了七瓶互助大曲。期间我假装不能喝酒,很难受的样子,喝上几口酒,就找机会跑到帐篷外面呕吐,把喝下去的酒和茶水全部吐出来。老大和厨师都已经喝大了,麻木了,说话都结巴不顺利了,但是我还是不停地,很殷勤地给他们敬酒,唱敬酒歌,说好听话,九瓶互助大曲喝完了以后,他们俩都已经彻底失去知觉了。我花了很大的精力把他们俩挪抬到床上躺下,并且找来绳子把他们分别捆在床上,抓紧时间收拾我的行李。我背包里装了三十多个馒头,一些风干了的藏羚羊肉,拿了四条红河香烟,皮囊里装满了水,一切准备好了以后,再从地图上配合指北针,确定好逃跑的方向,开始了我的生死逃亡路。临走的时候,我把帐篷里堆放的七桶三十升装的汽油,另外还有五桶柴油全部打开倒在帐篷里,然后一把火就不了了之了。
我沿着鲸鱼湖的北岸向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的深处——若羌方向一刻不停地逃跑。不幸的事情也随之而来,当天下午,我走了一段路以后,天气变坏了,开始下起了大雪,而且雪越下越大,白茫茫一片,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我沿着湖岸一直走,不敢停下来休息,沉重的背包压在肩膀上,越走越重,越走越慢……。夜里天气变得更加恶劣,刮起了大风,暴风雪从我身后面刮来,刮得我不由自主深一脚浅一脚地不停地向前面走。头上戴的棉帽子和裹护着脸的围巾(这些都是我从基地拿他们的),被自己呼吸出来的水蒸气冻结成了一大块。一路上还不断地传来狼群的嚎叫声,时远时近,我再也顾不了太多,逃命要紧。手上套了二双毛线手套,还不算太冷,一只手握紧着手杖,另一只手里提着刺刀,小心翼翼地一直向前走。天快亮的时候,我的努力没有白废,我终于走出了鲸鱼湖的范围,赶到了金矿路口。暴风雪停了,天气还是灰蒙蒙的,地上有没膝深的厚厚积雪,大概有近60多公分厚。老天保佑我,为我尽可能地提供了一切有利于我逃生的条件。这么厚的积雪,他们的汽车根本就不能跑,而且还刮了一个晚上的暴风雪,他们根本就找不到我的行踪。我稍事休息过后,一边啃着冰冻的馒头,一边沿着色斯克亚河继续向阿牙克库木湖方向吃力缓慢的行走。
早晨的雪地,雪面被冻的很结实,完全能够承受得住我和背包的重量,这样我走在雪面上也轻松了许多。有的时候,不小心,还是会陷进深雪里面,这样折腾几次是需要耗费很大的体力和精力。这一天,天气一直很阴沉,没有阳光,连一丝微风都没有,整个一片死寂的世界。这也是对我逃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和帮助,如果是有阳光,高原上的积雪就会很快融化,这样我走起来就会更加困难。
身处在这样一片灰白色的死寂世界里,心里感觉对活着的希望都很渺小,很绝望。而且对自己在鲸鱼湖的生活又恨又怕,心里有一种想法,就是不愿意死在别人的刀枪之下。所以就不敢多停留,更不敢多休息,我连续不停地,拼命地走了整整三天四夜,终于逃到了阿牙克库木湖,此时我逃亡到距离鲸鱼湖的基地已经是三百多公里以外的地方了。阿牙克库木湖是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内面积最大的湖,有530多平方公里,海拔3800多米。
当我快要到达阿牙克库木湖湖边的时候,在很远的地方很模糊地看到有一个东西在快速移动,慢慢地离我越来越近了。开始我还以为是一只雪狐,一会儿时间,它径直跑到了我的跟前,这时我猛然间还真有些不敢相信,又惊又喜,我再一次又遇到了好朋友——“雪儿”。这是一九九九年的冬季,我走新藏公路(219国道),从新疆叶城上西藏阿里的途中,在红柳滩遇到的一匹高原雪狼(白狼)。我和它早就已经成了忘年交,并且我给它取名叫——“雪儿”。曾经我和它先后在阿里高原,藏北高原,可可西里,阿尔金山等地方四次相遇,冥冥之中它就是我的保护神。曾经陪伴着我,帮助我走过了一段又一段艰难的路程,在没有食物彻底绝望的时候,它会去猎杀藏羚羊、黄羊、野兔等等,叼回来和我一起分吃。这一次,在我最艰难,已经彻底快要绝望的时候,雪儿的出现,情况有了转机,它给了我要活着活下去的希望和信心。
我在阿牙克库木湖湖边找到了一处小山洞,我带着雪儿走到山洞里,我们一起吃了几个馒头和一些风干藏羚羊肉。我在雪儿的陪伴下,在山洞里好好地睡了二天二夜。雪儿还追杀了一只藏羚羊,叼回来,我和它一起分吃了。休息好了,精力养足了,我又出发沿着阿牙克库木湖的湖岸继续向前走,翻过鸭子泉达坂以后,我和雪儿分别了,在鸭子泉达坂上雪儿嚎叫了很长时间,才慢慢离开。我经过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鸭子泉保护站,玉苏普阿勒克乡,然后乘坐拖拉机终于到达了若羌县城。
转载请注明:《从可可西里——阿尔金山生死逃亡记(徒步旅行日记)》 复制链接
RSS